我們祖上住的房子是樓房,磚座,獸脊,瓦頂。樓前延伸出來的有廊檐,支撐廊檐的是明柱,明柱下面還有下方上圓的礎石。在兵荒馬亂的年代,這座被稱為我們劉 樓村標志性的建筑被土匪燒毀了。因為樓房是瓦頂,不是草頂,一開始土匪不知道怎么燒。還是我們村有人給土匪出主意,土匪把明柱周圍裹上秫稈箔,箔里再塞滿 麥秸,才把樓房點著了。據老輩人講,當樓房被點燃時,在熱力和氣浪的作用下,樓頂的瓦片所呈現的是飛翔的姿態。它們或斜著飛,或平著飛,或直上直下飛,像 一群因受驚而炸窩的鳥。不同的是,鳥一飛就飛遠了,而瓦一落在地上就摔碎了。
到了我祖父那一輩,我們家的房子就變成了草房。底座雖說還是青磚,那是燒毀后的樓房剩下的基礎。房頂再 也蓋不起瓦,只能用麥草加以苫蓋。沒有摔碎的瓦搜集起來還有一些,只夠壓房脊和兩側的屋山用。越往后來,瓦越成了稀罕之物。我青年時代在生產隊干活兒時, 曾做過磚坯子,但從來沒做過瓦坯子。據說做瓦坯子的工藝比較復雜,須把和好的膠泥貼在一個圓柱體上,使圓柱體旋轉,致膠泥薄厚均勻,并成筒狀,然后把筒狀 的東西切割成三等份,三片瓦坯子便做成了。把晾干的瓦坯子一層一層碼在土窯里燒,還要經過燜、洇水,最后才成就了青瓦。除了這種片瓦,還有筒子瓦、屋檐滴 水瓦、帶圖案的瓦當等,做起來更難。可以說每一種瓦的制造過程都需要匠心和慧心的結合,都是技術含量和藝術含量頗高的工藝品。
我和弟弟參加工作后,母親有一個很大的愿望,是把我們家的老房子扒掉,翻蓋成瓦房。逢年過節,我們給母 親寄一些錢,母親舍不得花,都存起來,準備翻蓋房子。母親平日里省吃儉用,把賣糧食和賣雞蛋的錢也一點一點攢下來,準備買瓦。母親一共翻蓋過兩次房子,第 一次把我們家的房子蓋成了瓦剪邊,第二次房頂上才全部蓋上了瓦。看到母親一手操持蓋成的瓦房,我嘴里稱贊,心里卻有些遺憾:因為房頂上蓋的瓦不是手工制作 的細瓦,而是機器制作的板瓦。細瓦排列起來鱗次櫛比,是很美觀的。板瓦平鋪直敘,一點兒都不好看。
母親病重期間,由我和弟弟做主,把我們家的房子又翻蓋了一次。這次以鋼筋水泥奠基,以水泥預制板打頂, 蓋成了堅固耐久的平房。平房的特點是,一片瓦都不用了。那些淘汰下來的機制瓦被人拉走了,而那些原來用作壓房脊和屋山的手工瓦卻沒人要,一直堆放在我家院 子的一棵椿樹下面。夏天來了,瘋長的野草把那堆瓦覆蓋住。冬天來了,野草塌下去,那堆瓦又顯現出來。有一年秋天,我回老家看到了那堆被遺棄的瓦。那些瓦表 面生了一層綠苔,始終保持著沉默。看著看著,我突然發現,那些飽經風霜、閱盡滄桑的瓦像是在訴說著什么。它們可能在訴說它們的經歷和它們的遭遇不錯,那些 瓦的來歷已經有些久遠。以前,我只認為我們家的一張雕花大床、幾把硬木椅子和一張三屜桌,是祖上傳下來的、值得珍視的老物件,從來沒把泥巴做的瓦放在眼 里。現在看來,瓦在我們家的歷史更長一些。瓦是一條線索,也是一種記憶。通過瓦這條線索,可以串起我們家族的歷史。通過瓦的記憶,可以讓我們回想起家族的 變遷。那些瓦起碼是我們家的文物。從現在起,我不能不對瓦心懷敬畏。